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二十章 十年情愫兩仿徨

關燈
魚韶靜靜站在天字一號房的窗前,望著遠處隱沒在夜幕之中的斷頭崖。十餘年的江湖闖蕩,令她到過很多地方,最遠處,她到過可以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能看到太陽的北方。站在空無一人的荒漠雪原,她以為自己的頭腦可以像眼前的景色一樣,陷入一片死寂。然而,梧桐嶺,斷頭崖,無論相距多遠,無論相隔多久,總會勢如破竹地穿越時空,出現在她心底最深處。

唐鬥的野心揚帆於梧桐嶺,風洛陽的盛名始於斷頭崖,這兩個令她糾結一生的人,將梧桐嶺、斷頭崖這個地方,深深刻在了她的靈魂深處。她知道自己無論逃得多遠,無論避到幾時,總有一天,她不得不回來,重新面對這一切。

今天她刻意穿上了十餘年前的舊衫,梳起了十年未曾再用的青魚辮,在銅鏡中驚鴻一瞥,她發現自己和十年前的那個魚韶,竟有十成十的相似。仿佛十年歲月,並未在她身上刻下任何光陰的痕跡。唯一已經改變的,只有她的心境。當年和風唐二人湖畔相見之時的心情,已經在她心中失落了很久。

上樓的時候,她看到唐鬥望向自己的眼神。她知道自己的計劃成功了。那清純的愛戀,癡癡的深情,讓她看到了十年前的唐鬥。不錯,在那一刻,他的心回到了十年前的歲月。

她應該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興,但是此刻的她卻充滿了感傷。當唐鬥炙熱的眼神照在身上的時候,她的神思忽然間揚帆遠航,不可抑制地漂泊到十三年前的那一刻。鄱陽湖畔,細雨迷蒙,青蔥少年,道左相逢。她的咽喉間忽然泛起了一股清澀的鮮香,一如當年細雨之中的香甜湖風和湖中菱角的清新鮮味。這些記憶中失落已久的味道,令她忽然感到了當年初見風唐二人時那小鹿亂撞的感覺。

命運對她青睞嗎?是的,她初入江湖見到的頭兩個少年,如今一個成為叱咤風雲的唐門大少,一個成為萬眾矚目的天下第一劍。命運對她殘忍嗎?是的,自從那永生難忘的湖畔初見,十三年來,再無一個男人能夠進入她的心中。她只能任憑青春的記憶十年間一點點蠶食著她的心房,讓她終宵獨立孤窗,默默品嘗當年的苦澀。

“也許,我這樣做對唐鬥來說,實在太過殘忍。”魚韶的腦海中忽然閃過這一絲念頭,“但是這些年來,他做事越來越絕,總該有個人站出來讓他清醒。”

就在這時,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忽然傳來。魚韶的心一沈,整個人仿佛墜入了深深的冰湖。

“他還是來了。”魚韶自嘲地苦笑了一聲,“這樣也好,十年了,是時候和當年的一切說再見了。”她霍然轉過身,緩步走到門前,一只手擡起來扶住自己的發辮,一只手打開房門。

門打開的時候,魚韶一把打開發辮,一頭青絲宛如瀑布般傾瀉在她的香肩之上。當她擡起頭來,卻吃驚地發現,門口站立的竟是風洛陽。

風洛陽的頭上滿是汗水,一張臉漲得通紅,似乎是因為一路疾行的緣故,又或者是因為憤怒,這一點魚韶無法猜出來,她此刻也無暇多做思考,她的心都被他的突然出現攪得一片混亂。

“你怎麽來了?你的傷勢……”魚韶剛要開口詢問,風洛陽已經手一擡,狠狠一掌打在她的臉上。

“魚韶!十年前,你傷得他還不夠深嗎?十年後,你——你還要在傷口上撒一把鹽,太過分了!”風洛陽氣得渾身顫抖,用手顫巍巍地指著魚韶,上氣不接下氣地說,“不錯,阿鬥十年來變了很多,但這是誰造成的?還不是你!”

說到這裏,風洛陽一陣氣息不順,氣血上湧,劇烈地咳嗽了幾聲。他擡手抹掉濺到嘴角的血沫子,無力地扶住門框,沈聲道:“阿韶,十年來,我竭盡全力忘掉當年的事,無論你怎麽對我們,我都可以忍耐,我希望我們都忘掉對方的過錯,回到十三年前,重新做回好朋友。我一直有一個癡想,我希望我們能夠像十三年前一樣,乘舟共游鄱陽湖,連夜歡歌。那是我風洛陽最懷念的歲月。但是,你為何要步步相逼,事事做絕,一點不留餘地。難道你和唐鬥當年的情誼,連一分一毫都留不下嗎?”

“當年?”魚韶用手撫摸著自己的面頰,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,“風洛陽,誰都可以和我提當年。只有你不行!不錯,這十多年來,你一直忍耐我,一直和我提到當年我們做過的事。你喋喋不休,說著當年種種的好。你的記性超群,當年做過的每一件小事,你都記得清清楚楚。但你知不知道,你就是個小處清醒,大處糊塗的蠢人!當年最應該記住的一切你都忘得一幹二凈。從十三年前開始,一直到現在,你一直渾渾噩噩活在自己的世界裏,想到的只是如何去爭天下第一,當年的事情,你連皮毛都搞不清,還想要在我們中間做和事佬,笑話!”

她說完這番話,一把推開風洛陽,將披散在肩上的頭發隨手紮起,穿門而出,揚長而去。

望著魚韶飄然遠去的身影,風洛陽只感到眼前金星亂冒,視線一片模糊,身子一軟,整個人軟軟地靠在門框之上,心頭一陣亂跳。

他揉了揉眼睛,艱難地支起身子,擡眼一看,卻驚訝地發現祖菁正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面前。

“菁兒,你怎麽來了?”

“小師叔,你的傷還要很久才能夠痊愈,你剛才那麽用力地施展輕功,我怕你出事,於是一路跟來了。”祖菁沖到他的身邊,輕柔地扶住他的肩頭,幫他挺直了身子,低聲說道。

“大少的情況怎樣?”風洛陽用力甩了甩頭,關切地問道。

“我剛才看到阿鬥被唐門的朋友架到上房去了,聽人說他飲酒過度傷了腸胃,吐到苦水流盡,情形似乎十分糟糕。”祖菁嘆息了一聲,輕聲道。

“魚韶,這一次真是好事多為。”風洛陽忍不住用力將後腦往墻上輕輕一靠,喃喃道。

“小師叔,”祖菁轉過頭朝魚韶遠去的方向望了一眼,遲疑了一下,終於鼓足勇氣,柔聲道,“雖然我和阿韶姐這一次設局整蠱阿鬥和你實在不對,但是你剛才那樣打了阿韶姐一個巴掌,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,是否太過分了些?我看,你應該向阿韶姐道歉。”

“菁兒,很多事你還不明白。”風洛陽苦嘆一聲,低聲道。

“我明白,我當然明白。阿鬥給我講過當年的事,當年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對。他將阿韶姐的愛戀如此輕易拋棄,是該受些懲罰的。”祖菁抗聲道。

“唉——”風洛陽再次嘆了口氣,用力搖了搖頭,一把拉起祖菁的手,道,“算了,我們去看看大少再說。”

室中彌漫著刺鼻的酒氣,唐鬥衣衫淩亂地癱臥在床上,輕輕地打著鼾。他的眼睛緊緊閉著,嘴巴微微張開,一條亮晶晶的淚線從他細小的眼中淌落,又滑入了嘴中。可以想象,在他混亂的迷夢之中,他也一定感到了滿嘴苦澀。

坐在唐鬥的床前,風洛陽一臉的悲愴,似乎對自己好兄弟的此番遭遇感同身受。祖菁坐到唐鬥的身邊,從懷中掏出手帕,小心翼翼地為唐鬥擦去臉上嘴角橫淌的淚痕。

“阿鬥似乎在夢中哭得很傷心。”看到平時耀武揚威,橫行無忌的唐門大少此刻淚落如雨,祖菁感到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,連聲音都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。

“唐鬥和你說的故事,你不必當真。”風洛陽默然望著唐鬥,半晌之後,忽然說道。

“嗯,什麽?”祖菁聽到這句話,渾身一震,猛然轉過頭,失聲道。

“他一生好強,自命不凡,悲愴過往,他絕對不肯說與他人。”風洛陽臉上浮起一絲苦澀,“他又怎會和你講起當年的事。”

“小師叔!”祖菁做夢也想不到風洛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,在她腦海中,唐鬥為她講述的那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,那個她幾乎拿來當作珍藏的江湖傳奇,此刻恍如一支即將熄滅的蠟燭,在風中飄揚不定。

“十三年前……”風洛陽閉上眼,任憑神思不受拘束地飛揚,遠遠飛過歲月的崇山峻嶺,回到自己人生之路的最初時光,“唐鬥十五歲,魚韶十三歲,於饒州道左、鄱陽湖畔相逢。一個是英俊瀟灑、風流倜儻的江湖俠少,一個是亭亭玉立、冰肌玉骨的多情少女,二人一見如故,兩心相許,結為至交好友,共游鄱陽湖……”

“小師叔,你當時也在場,唐鬥說,你在他們身邊,成天到晚默默背誦劍譜上的口訣。”祖菁聽到這裏,忽然會心地一笑,輕聲道。

“噢……”風洛陽苦笑了一聲,“想不到他竟然沒有忘了提到我。當時我已準備去天山學劍,唐鬥和魚韶的相戀,我只能成為一個旁觀者。事實上,我和他們只相聚了數月,就不得不北上天山。”

“不得不北上天山?小師叔,你當時很不舍得離開他們?”祖菁咯咯一笑。

風洛陽楞了一下,揚了揚眉頭,遲滯地眨了一下眼睛:“好友相聚,共游鄱陽,同賞明月,這是仙人都未必有的幸福,我當然舍不得。但是,我肩負風家代代相傳的重任,要不畏千難萬險,奪得天下第一的稱號,所以盤桓數月,終於揮別二人,負劍北上。”

“真可惜……”祖菁由衷地嘆息一聲。

“這數月時間,唐鬥和魚韶兩情相悅,朝夕相對,日升日落,不願寸離。我們三人日日相聚,終日乘舟游湖,清晨采摘菱角,黃昏共賞落日,夜晚對月長嘯,抒發江湖志向,好不逍遙自在。唐鬥對魚韶愛若癡狂,情熱如火,患得患失,輾轉反側,徹夜難眠。只要魚韶對他好言好語,讚他幾句,他必找一無人角落,發足狂奔,大聲狂呼,發洩心中喜悅。他愛魚韶愛得太深太切,當著她的面,口拙嘴笨,進退失據,唯命是從,成日傻笑。當年我雖是一個成日背誦劍譜的呆子,卻也知道他的一番表現,和白癡無甚差別。”風洛陽說到這裏,雙手抱在胸前,將背靠在椅背上,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。

※※※

“咯咯,阿鬥當年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人?和他現在完全不一樣!”祖菁忍不住失聲笑道,“難怪他和我說,他當年是青蔥無瑕的少年,愚蠢而多情,幼稚地信奉著梁山伯與祝英臺一樣的淒美戀情。”

“梁山伯與祝英臺嗎?”風洛陽微微一笑,“他倒挺像馬公子,幸好當時並沒有梁山伯,魚韶又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,對他的一番情意並不忍拒絕。”

“聽起來,倒像是阿鬥在不要命地追求阿韶姐!”祖菁下意識地用手掩住嘴,拼命忍著笑,輕聲道。

“魚韶雖然自始至終對他都若即若離,但是到了最後,唐鬥為她獻上情詩一首,終於還是獲得了她的芳心。”風洛陽深深吸了一口氣,臉上露出一絲依稀難辨的得色。

“情詩?阿鬥會寫情詩嗎?我看他艷詩倒是寫得很多,當初他欺負水瑤姐之後,天天都在做艷詩,聽起來都讓人臉紅。”祖菁撅了撅嘴,低聲道。

“你小孩子家,別聽這些東西。”風洛陽的臉色一窘,撓了撓頭,接著說,“後來我遠赴天山,不再和他們終日相聚,唐鬥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托人到沙州天山外哨送信,告訴我他和魚韶的近況。從他的信中,我知道,魚韶後來到黟山學劍,而唐鬥也不得不回唐門受訓。但是他心中對魚韶甚是牽掛,每年都會找出數月逃出唐門,潛入黟山,和魚韶相見。越女宮的各個關卡,他已經熟極而流。整個江湖,只有唐鬥能夠將黟山越女宮當成自家後院,隨出隨入。而唐鬥到中原做生意,魚韶也會主動去約他相見。二人三年來情投意合,無話不談,如膠似漆。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。”

“他們當時確實是一對?”祖菁好奇地問道。

風洛陽輕輕點了點頭:“三年後,我藝成下山,回到中原,唐鬥要我以大哥的身份主持他和魚韶的婚禮。你一定奇怪,為什麽唐鬥不要家中長輩來主持……”

“我當然知道!唐鬥跟我說,唐門上下和魚家都反對這樁婚事,他和魚韶就仿佛當年的梁山伯與祝英臺,命中註定是一對倒黴冤家。”祖菁忙不疊地接口道。

“呃,這他也說了?”風洛陽撓了撓頭,“不錯,唐門不滿意這樁親事。而魚家也感到唐門野心勃勃,唐鬥背景覆雜,不是理想的金龜婿。你也知道,魚家沒有男丁,希望有一個上門女婿,但是唐鬥乃是唐門長子,勢必繼承唐門大業。因為這個緣故,兩家人都竭力阻撓二人結合。唐鬥為了魚韶,毅然和族中長輩決裂,憤然出走唐門,回到鄱陽,一番思量之下,竟然決定潛入黟山,找到魚韶,連夜私奔。”

聽到這裏,祖菁已經目瞪口呆,只感到一陣口幹舌燥:“當初沖破重重阻力的,竟然是……是阿鬥?”

“魚唐兩家族長紛紛趕到鄱陽,想要打消唐鬥的瘋狂念頭,阻止這一場聯姻。但是世俗的成見如何能阻止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唐鬥。他大展神威在魚唐兩家人的包圍中奪路而逃,來到潤州找我求助。我感他孤零零一個人,竟然能夠頂住如此的壓力,為了一腔真情,頂風冒雨,日夜兼程,不眠不休,在唐家人的圍追堵截、魚家人百般阻撓之中脫身而出,於是不顧幾日後的決戰,和他攜手一處,連夜殺入黟山。”說到這裏,風洛陽的眼中露出淒惻之色,仿佛一想到當年的情景,他就不由得一陣感傷。

“阿鬥去找阿韶姐?他……他為了愛情不顧一切?”祖菁聽得熱血沸騰。

“當我們從葬劍池一路沖到天女殿女弟子寢室前的時候,魚韶正在臨窗閱讀乘風會的卷宗。看到我們到來,她放下手裏的卷宗,緩緩站起,來到窗前。唐鬥沖了過去,一把抓住她的手,要她跟自己一起離開黟山,遠走高飛,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去,開始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。”風洛陽說到這裏,嗓音已經嘶啞。

“阿韶姐她,她說不願意?”祖菁顫聲地問道,心底被可能聽到的答案所震顫,渾身瑟瑟抖個不停。

“唐鬥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魚韶的面前,雙眼淒楚地望著她,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回應。這樣一位前途遠大的少年,在這樣一個黯然神傷的雨夜,不顧生死存亡,將他的命運雙手送到魚韶的面前。但是……魚韶並沒有答應,她簡單地搖了搖頭,接著擡手關上了窗戶。”

“她當時在想什麽,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。”風洛陽說到這裏,只感到嘴中一陣苦澀,不由得微微頓了頓,“……她在想什麽。也許她對唐鬥的愛還未深到可以為他拋棄一切。也許乘風會的使命和魅力比唐鬥對她的愛更加吸引人。也許她只是一個戀家的女子,無法承受浪跡天涯的漂泊。也許不是所有人的愛情都像唐鬥一樣烈如野火,足以燒盡一切。也許當時的魚韶已經看透了熱戀之後將會發生的平淡和枯燥,她決定在心碎之前,遠遠逃開。無論如何,那一個夜晚,魚韶用一種特有的冷酷和漫不經心,堅定地拒絕了唐鬥,也徹底將他摧毀。”

“阿韶姐……真的有那麽冷酷嗎?那樣熱烈動人的戀情,她會忍心拒絕嗎?”祖菁喃喃低語,“如果換了我,我真的無法拒絕。那種不顧一切的相戀,哪怕只得一晚的纏綿,我也甘心……”

風洛陽仿佛根本沒有聽到祖菁的話,他整個人都沈浸在當時的回憶中:“黟山夜雨生雲煙,四海雲煙出黟山。那一日,黟山的夜雨正是最銷魂的時候。唐鬥直挺挺地站在魚韶緊緊關閉的窗前,任憑淒風苦雨無情地澆灑在他的身上。越女宮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劍痕,唐門暗器射到他身上的傷口,在雨水澆灌之下刺骨生疼。他在冷風中搖搖欲墜,但是他癡癡站在魚韶寢室的門外,任憑越女宮的人如何驅趕,他就是不走。他知道,從魚韶緊閉的窗戶中,她仍然能夠看到他,仍然知道他在等待她回心轉意。但是,奇跡並未出現,魚韶下定了決心,就在黟山和唐鬥一刀兩斷,和昔日的情誼揮手作別。從黟山回來,唐鬥便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唐鬥。”

“他是因為這件事而變成今天這樣?”祖菁問道。

“不錯。他從黟山回來,第一件事就是回歸唐門,重掌大權。而我也不得不和他分道揚鑣,去迎接自己的第一個決戰。當我再見到他,他已經執掌唐門令牌,號令上千唐門子弟,成了在劍南道呼風喚雨的江湖大豪,日日風流無忌,絕口不提當年之事。昔日的唐鬥,自此一去不返。”說到這裏,風洛陽看了此刻熟睡的唐鬥一眼,“令人嘆息的是,唐鬥的心中還有昔年舊人的影子,所以魚韶才能讓他如此狼狽。”

“阿鬥原來這麽可憐,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風流荒唐的壞男人。”祖菁憐惜地輕輕撫順唐鬥頭上的亂發,柔聲道。

“每個人背後都有他不願談起的往事,唐鬥雖然神武,畢竟亦是凡人。”風洛陽嘆息一聲,放眼朝窗外望去,一片夜色之中,僅有繁星數點。

當唐鬥終於從昏昏沈沈的宿醉中醒來,已經日上三竿。他木呆呆地盯著天花板,默默回憶著自己的表現。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清了,誰扶他進的房,誰曾經在他酒醉之時勸解於他,誰為他蓋上被子、除掉鞋襪,他都一概不知。他只記得自己在看到魚韶之後,吐得癱倒在地上,仿佛沒人要的野狗。他甚至依稀記得,他還哭了出來,哭得如此傷心,就仿佛一個剛剛失戀的毛頭小子。

“我的地位,我的臉面,沒了,全沒了。”唐鬥怔怔地盯著天花板,“如果讓龍門、年幫的當家聽說昨天的事,我唐門還有何資格和他們爭強鬥勝。我那幫屬下,看到我昨日的表現,還如何對我心服口服。”

一陣響動從門外傳來,聽起來仿佛有人要進房間。唐鬥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蓋在身上的被褥,想要遮到臉上,隨即狠狠打了自己一個嘴巴:“唐鬥,怎的變得這麽沒出息!”他一把推開被子,從床上咕咚一聲滾落在地,雙腿一挺,再次把身子站得筆直。他雙手一揮用力撣了撣衣袍,喃喃地說:“該來的,就讓它來吧。”

房門終於被人推開,唐冰和唐毒紅著兩張臉,迫不及待地沖進房門,看著唐鬥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“好啦!”唐鬥一咬牙,怒道,“怎麽啦?沒見人吐過?沒見人哭過?我唐鬥喝多了幾杯,怎麽了?不行啊?我唐鬥的事,你們也敢管了嗎?”

聽到唐鬥的話,唐冰和唐毒互望了一眼,同時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。唐冰急忙開口道:“大少,我們來是想問你,什麽時候去見人?”

“見人?見什麽人?”唐鬥一楞,脫口問道。

“龍門和年幫的人啊。”唐毒楞楞地說,“他們已經在廳裏等了快一個時辰了。”

“什麽?”唐鬥大驚,暗暗思忖,“龍門年幫的當家這麽快就收到風聲,親自登門來瞧我笑話?”想到這裏,他連忙朝衣領後摸去,找到自己一直插在那裏的折扇,“啪”的一聲用力打開:“怎麽,他們想要來找麻煩,我就讓他嘗嘗厲害。”

“找什麽麻煩?”唐毒奇怪地問道。

唐冰聰明一些,頓時明白了過來,連忙說:“大少,你誤會了,龍門年幫的一部分人馬今日是來投奔大少的。”

“投奔我?”唐鬥一聽,又驚又喜,沖口問道,“怎會這樣?”

“定然是大少的英名已經在江湖上傳揚開來,人往高處走,武林英傑自然唯大少馬首是瞻。”唐冰笑盈盈地說。

“那還等什麽,瞧瞧去,瞧瞧去!”唐鬥連忙把折扇又插回後領,一手拉住唐冰,一手推了一把唐毒,三個人一齊沖出房間。

鳳凰客棧一樓餐堂的東西兩面,此刻赫然坐著兩彪衣著各異的人馬。一路人馬,錦衣錦袍,人人身材魁梧,氣宇軒昂;一路人馬,身披青色春夏秋冬服,人人眼神犀利,英氣勃勃。當唐鬥從二樓走下來,這兩路人馬齊刷刷轟然站起身,衣袂生風之聲,嘩啦啦響成一片,宛若平地響起一陣雷霆。

“前龍門潁水分舵香主莊少清攜本部弟子特來投奔大少!”龍門領頭的青年漢子雙手一抱拳,朗聲道。

與此同時,年幫一部人馬的首腦,一位相貌清朗的壯實少年也朗聲道:“前年幫谷雨堂堂主柯巖率部特來投奔唐門。”

“幸會幸會!”唐鬥雙手一抱拳,笑著揚聲道,“不知我唐鬥有何德何能,能夠讓兩位少年英傑誠心投靠?”

“大少,我莊少清當年投奔龍門,乃是感於龍門甘門主當年一人一舟橫行天下,白手而創龍門,效法三國甘寧,以錦帆為號,嘯傲江湖,縱橫四海,何等逍遙自在。我莊少清自少向往這種生活,遂帶領家族親友,結伴而入龍門,只為大展宏圖,抒發心中志向。但是甘門主自從一統三江以來,劫持漕運,威霸渡口,強買硬賣,與民爭利。與年幫對上之後,威風更盛,我日日所見,盡皆爾虞我詐、陰損難當之事。門中兄弟日益消沈,各壇各舵多有怨言,人人都懷念當年……”莊少清說到這裏,欲言又止,臉色一紅,朝著身旁的柯巖看了一眼,終於閉口不言。

“懷念當年什麽?”唐鬥好奇地問道。

“當年……”莊少清嘴唇一陣顫抖,想要說出口,但是卻又窘迫難堪,不敢言聲。

“當年前輩英俠行俠仗義,濟困扶危,揚名天下。昆侖顧天涯一人一劍,夜挑太行,何等威風得意。身為江湖人,學得驚人藝,本當如此,才不負今生。如今看看我們,成了幫派爭雄的走狗,平民百姓戟指痛罵的奴才,正如大少當日在綠水橋所說,為了甘潑膽和宣殿章,值得嗎?”看到莊少清沒有膽量繼續說下去,更加年輕的柯巖挺身而出,大聲把他未講完的話一口氣說完。

“首先,顧天涯是天山派的。”唐鬥從後領緩緩摘下折扇,在身前慢慢打開,“其次,你們就是沖著我和老風當日綠水橋頭做的事,才投奔於我的?”

“正是!”莊少清和柯巖齊聲道。

“你們入我唐門,是想要我帶著你們去……”唐鬥說到這裏,舌頭一陣打突,他咳嗽了一聲,艱難地說,“帶你們去……咳……行俠仗義?”

柯巖和莊少清互望了一眼,臉膛同時紅了紅,低頭默認。

“當日我向你們保證過,我要帶你們做風頭最勁的江湖豪傑,行最令人註目的武林大事,讓你們生有俠名,死有傳說,不負爾等江湖之夢。我唐鬥說過的話,從來算數。但是行俠仗義……行俠仗義……這似乎離我要做的事,有點遠了。”唐鬥說到這裏,陷入一陣緘默。

“大少何出此言?”柯巖擡起頭來,急切地說,“綠水橋一戰,風大俠和大少為了兩幫子弟的性命,毅然坐守橋頭,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代價,阻止了這場人間慘禍。這幾日,不但江湖豪傑對你交相稱讚,而且乘風會的大當家魚韶也對你青眼有加,甚至起了以身相許的心思。但是大少你當初行俠綠水橋的目的乃是為了兩幫好漢的性命,而不是為了贏得美人青睞,所以昨夜你毅然拒絕了魚韶,如此大義凜然的豪舉,讓我們這些江湖子弟無不傾慕。說到行俠仗義,大少,你已經在身體力行。”

“噢?她是這麽說……”唐鬥聽到柯巖的話,心中又驚又喜,“這麽說……呃,我是說,不錯,是我拒絕了她……”

“嘿嘿……”唐鬥輕輕搖了搖折扇,腦子飛快地轉動著,抿了抿嘴唇,再次開口道,“我當初為了兩幫兄弟性命,連命都肯不要,她魚韶來這一手幹什麽?想讓人以為我是為了她才出手的?我唐鬥的志向,豈能被一個女人牽絆。我有太多的大事要做,太多的美夢要圓,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束縛住我的雙手。早點想通這一點,就可以早點放手,再癡纏不休,對她對我,都沒好處,你們說,是不是這個理?”

“正是,正是。”莊少清和柯巖連連應是,臉上同時露出由衷敬佩的神色。

“你們想要和我做大事,想要和我一起做大俠,好,就來我唐門!”唐鬥昂起頭,振奮地說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